《小偷家族》这本书,是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桐奖得主电影《小偷家族》的原著小说。是枝裕和亲自执笔,通过文字的方式,完整的讲述了一个社会边缘群体的故事。
电影固然尤其自身的优势,但也有不足。与读书相比,读者的焦点和思考,很大一部分会被演员的形象、演技和光影画面所吸引,进而忽略是枝裕和的创作意图。
重读小说之后,突然对是枝裕和创造这个临时拼凑的组合,有了不同的理解。在剧情上,书籍并没有大幅超越电影。但人物内心独白和心境变化,是枝裕和用文字,给出了更详尽的诠释。
在文字当中,是枝裕和将焦点对准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并透过这个特殊家族的命运,质疑血缘关系对羁绊的阻隔。
一、人:血缘观念的质疑,代际关系的矛盾,是对现实的妥协
《小偷家族》这本书所构建的故事并不恢宏,也没有复杂的剧情。是枝裕和把焦点投注人与人之间,从代际关系入手,见微知著,以小见大的折射出当今高速发展的日本社会里,那些隐藏在角落的“疮”。
①母女关系:对血缘观念的质疑
在我们过往的认知中,信代和阿治准备将“诱拐”回来的小女孩有里归还回去时,就从年幼的有里身上,看到了过去的自己。
有里的父母这样看待有里:
“那小东西也不知道是谁的种。”
“我也不是自己想把她生下来的。”
而信代的母亲对信代如出一辙:
“不得不生下来养大的孩子,不会是这样的。”
尽管与母亲血脉相连,两个人都仿佛源自于一个成年人失误产生的后果。哪怕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,但自己的存在,是不被对方承认的。
幼时遭受母亲的家暴,成年后遭受丈夫的家暴。信代宁死都不愿意看到有里再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。尽管信代竭力保护,有里最终还是被发现,并被送回原先那个残酷的家庭,继续遭致漠视与体罚。
面对警察的审讯,信代发出了直指核心的质问:
“把孩子生下来就算母亲了?”
《小偷家族》通过母子之间的关系,无情的揭示了一直以来人们深信的血缘关系,在时代车轮下的不堪一击。单纯的血缘关系,不再如我们想象中的那般坚固与可靠,有时反而被利用,成为人对人实施暴力的权力和借口。
华裔女作家在她的小说《小小小小的火》中,提到一对上流社会的夫妻和一个社会底层的单身母亲,通过打官司争夺一个女婴的抚养权。法庭最终将女婴判给了在经济和社会地位占有优势的夫妻。
小说的结尾,同样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:
“母亲的定义是什么?是血缘关系还是爱决定了母亲的身份?”
信代和有里的悲惨命运,映照出了当今时代的阴影。在这个阴影之下,母女之间的亲情,逐渐被人的私欲、经济条件、社会地位当外在条件所稀释。人性中的善与爱,没有跟上社会与时代高速前进的步伐。
这是这个时代的软肋,是枝裕和借助信代与有里,戳中了它。在这个高速发展,物欲横流的社会里,维系亲情纽带,创造人与人之间羁绊的血缘关系已经力不从心。是枝裕和在警醒世人,定义羁绊的,不是血缘,而是爱与责任。
②父子关系:被时代遗弃与寻找出路
时代的软肋,不止于母女关系下的亲情缺失,还有依托父子关系暴露出的,子一代与父一辈之间的抵触与转变:父一辈被时代遗弃,子一代寻找出路。
这种抵触与转变,是通过儿子祥太心境的变化一路铺展开。
父亲阿治人已到中年,却无一技之长,偶尔去工地清洁垃圾。他会的就是偷窃,于是便教还是孩子的祥太一同行窃。
祥太起初对自己的行为没有时非意识,在一次教妹妹有里行窃的过程中,被店主的一句话,点燃了内心质疑的火苗。祥太后来拒绝再与父亲阿治一同行乞。
为了保护妹妹,他独自行窃,结果被超市员工发现。他逃跑过程中受伤,医院,最终导致整个小偷家族的暴露。事后,祥太自己被送往孤儿院,小偷家族彻底分崩离析。
细细品来,会发现,是枝裕和将子一代与父一辈之间的矛盾冲突,隐藏在了这对温情的父子关系之下。
科技迅猛发展,上一代人的知识水平,被社会远远抛在了后面。阿治所代表的以偷窃为生的社会边缘群体,他们面临的丧失家庭、丢失工作等问题,日本社会无法解决。他们沦为了社会机器的废弃零件。被抛弃,成为这类边缘人群的命运。
作为子一辈的祥太,无法继续依靠已沦为社会边缘人群的父辈。想要获取新的人生机遇,必须踏过前人。
祥太对父亲的形象越来越抵触,因为他明白,唯有摆脱这样畸形的家族关系,抛弃亲情,才能进入新的生活阶层。
“我的故意被抓到的········”。
祥太的忍受着失去亲情,失去父爱的巨大痛苦,做出了“离开”的决定。既保护有里,同时又不惜承受家族消散的代价,主动结束这种生活。
那种悲伤,从文字中铺面而来。这是被抛弃的父一辈的苍凉与悲伤,被时代抛弃的群体的悲哀。而父亲阿治与儿子祥太,在车站的诀别,暗示着被抛弃的父亲和独自前行的儿子。
祥太所代表的子一代,对社会规则做出了妥协,被逼着走上了绝路。
这种子一代与父一辈之间的矛盾,是时代更迭的产物。父辈所象征的权力,被时代和科技无情地抛弃,而适应时代的子一代,只能独自前行。《小偷家族》中的这对父子,意味着社会问题的解决,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,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父亲角色,注定被埋没与遗忘。
二、家:临时拼凑的家族,并非永恒的“乌托邦”,却能孕育僭越血缘的“超家族”
①小偷家族的“乌托邦”,散漫游离的“偷”生,最终会被制度收编
这个小偷家族的每个边缘人,起初相聚在一起,都是因为生存。
奶奶初枝年轻时被丈夫抛弃,儿子远离她。阿治为了保护遭受丈夫家暴的信代,来到这里。亚纪是初枝的丈夫后来组建的家庭中的孙女,妹妹出生后,独占了父母的爱,别家庭排斥。祥太被亲生父母遗弃,有里被母亲大骂,遗弃在门口走廊不管。
都是各自家庭里那个多余的人,是他们的共同点。他们就是社会中的一群游牧民族,独立与这个现代社会体系之外,聚集在一起过着散漫游离的生活。
尽管躲在同一个屋檐下,当作一个彼此生存的乌托邦,却也滋生了忧患:缺失了对彼此之间的互相约束。临时拼凑的这个乌托邦,脆弱到一点点现实的压力,都会加速群体成员之间纽带的断裂。
当有里刚刚加入时,众人皆高举反对的旗帜。面对亚纪的白吃白喝,信代意见很大。亚纪甚至一语道破这个家族的天机:
“每个人不都在啃奶奶吗?”
书中有一个小黑鱼的隐喻,一群小黑鱼齐心协力,干掉金枪鱼。祥太一直以为大家是一群彼此团结的小黑鱼。然而,当奶奶突然去世,阿治一番思量后说:
“这里一开始就没有奶奶,我们家里一共只有5个人。”
公然抹杀自己曾经亲人般的存在,让祥太感受到这个生存的“安全区”受到了侵犯。随后,阿治毫不留情的侵占了奶奶的退休金,并翻出了自己窥觑已久,奶奶生前藏着的“私房钱”。
小黑鱼的故事,变成了一种讽刺:一条鱼的死亡,身体会成为其他同伴的养分。现实的冷漠与无情,已经侵蚀到他们的“乌托邦”。这群小黑鱼,依然生活在冰冷的海洋深处。
而这个不依托合法婚姻与血缘关系的“乌托邦”,最致命的隐患,是它不被制度允许的现实。
随着祥太故意被抓,这个隐藏的家彻底暴露。信代入狱,亚纪和有里被送回以前的家庭,祥太自己也被送往孤儿院。
这个偷生的家族,最终被制度收编。击碎这个“乌托邦”的暴力,是人们对散漫的恐惧,和对成为被规训的社会个体的渴望。
《小偷家族》的难得之处在于,是枝裕和不从人伦道德层面评判,他通过书写一个集体的消亡,向我们展示个人与社会的矛盾,和生命个体的无奈。
②临时的拼凑,也能孕育新的羁绊
在这个催人泪下的故事里,无论是个人或是家庭,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敌人。6个不符合家庭基础,无血缘关系的人被撮合在了一起。看似不合理的家庭,却在相互包含和谅解下,不仅形成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共存,而且孕育出了新的羁绊。
由于不存在血缘关系,这个小偷家族中的尊卑秩序被打散,这等于消解了父权家族中森严而牢不可破的等级观,模糊了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支配与被支配的地位。
比如,这个家里有奶奶、孩子与父母,他们也各自身处不同的年龄层,但在日常生活的交往中,他们大多时候仍然直呼对方的名字。这是普通家庭里是不被允许的。
初枝、亚纪、阿治、信代、祥太、有里,这一个个鲜活的名字,赋予了他们更多的自由。正因如此,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与尊重,更容易在这个家庭的成员之间蔓延、渗透。
又比如,在日常家庭里,少男少女们更原意将自己对异性萌生的性欲,向自己的朋友吐露心声,而不是对父母坦白自己的私密。因为家人会更多以长辈的姿态说教、横加干涉甚至严厉禁止。
但在这个小偷家族里,阿治与祥太,像朋友一样,肆无忌惮地谈论这些话题。
“用不着害羞·····男人都喜欢咪咪,老爸也超级喜欢。”
阿治并没有扮演一位古板而严厉的“监护人”角色,而是以平等的姿态,与祥太互动沟通,解除他在这个年龄段的烦恼。
由于信代有着和自己及其相似的疤痕,有里在她手臂的疤痕处轻轻的揉。两人的疤痕,不仅代表了身体上的伤痛,更隐含了残酷而不堪回首的过往。
能够如此彼此之间,不忌讳的展示自己的伤疤,等于与对方分享彼此身体和心灵最柔软的地方。
信代想着自己30年前的经历,紧紧的搂着有里,脸贴着脸说到:
“爱你的话,应该这样。”
彼此的伤痕,让她们成为同类。同类的意义,不在于区分彼此,而是探索能关联彼此的方式。伤痛,也能缔结超越血缘与伦理的羁绊。
就如同阿治边指着胸口,边笑着对亚纪说的那句话:
“我们是这里连在一起,不是这里。”
6个人拼凑出的小偷家族,表达出了隐藏在现实的缝隙间的温情,创造出了与现实世界背离的亲密。打破父权的尊卑,分享彼此的伤痕,这些都成为孕育超越传统家族的新羁绊的土壤。
结语
是枝裕和的这本《小偷家族》,极大的克制了对日本社会的不满态度,没有直白的强烈抵制,也没有夸张的赞美,而是通过一个奇妙的社会边缘人组合,透视人与人的关系变化,一个家族的消亡,冷静客观的批判现实。
《小偷家族》的愿望,并非想要构筑一个简单、挣脱现实的理想世界,而是想重新梳理何为家族,点名羁绊的本质。
如果没有真实的羁绊,哪怕拥有血缘关系,我也宁愿做回那个家族里的小偷。